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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光宝,一个归侨生的广州乡村教师生涯

 

    

  195512月的最后一天,寒风呼啸,但天气晴好,一个高高瘦瘦的青年学生,穿着一件高领羊毛衣,走下从澳门到广州的客轮。他站在人来人往的天字码头,放下笨重的行李箱,终于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虽说有点疲惫,却是一副喜出望外的表情,不用说,这是一个开朗活泼的人。好像想起了什么,他忽然回转头,朝着客轮的方向一阵眺望,又好像要望向更远的地方,却又目力所不能及…… 

  他心里默默地念叨:阿爸,阿妈,弟弟,妹妹,你们保重啊!对了,还有王尚进,张伯章,我的好同学,我们还会见面吗? 

  这个青年就是高光宝,他是柬埔寨归侨生,刚刚20岁。柬埔寨当时还是西哈努克当国王,政策相对温和平稳。高光宝所持的是国民政府领事官许鼐签发的护照,办理了到香港探亲旅游的签证,离境过程一直顺利。 

  短短的一周,高光宝经历了冰火两重天。1225日他从柬埔寨的家中出发,坐汽车来到首都金边,当时的气温是24摄氏度左右,每天洗冷水澡。28日在金边乘飞机前往越南西贡,再由西贡换机来到香港,气温变成了10摄氏度上下。高光宝冷得直打哆嗦,在香港买了几样羊毛衣和卫生裤之类的御寒物品,马上将羊毛衣套上身。29日他从香港搭船到澳门,之后又换大船,经由拱北口岸,进入了广东珠江口西南部。海关人员就在船上工作,为乘客办理过关手续。 

  1231日中午,大船终于停泊在广州珠江河码头,高光宝心里一阵抑制不住的激动。和所有的归侨子弟一样,他是带着青春的热梦、对新生活的憧憬、对故国的眷恋回来的。但毕竟天寒地冻,一到达广州他就将所有的衣服都穿在身上了。虽是独自出门,不过他在旅途中认识了一位柬埔寨侨生,俩人结伴住进长堤大马路附近的一家小旅店,休整了3日。他们买了一张广州地图,从爱群酒店逛到广州火车站,搞清楚石牌的方位后,雇了两辆人力三轮车前往补校报到,住进了8人一间的宿舍。广州华侨补校大概是在195311月左右才建成招生的,高光宝属于最早的那几批学生之一。1956年元旦过后,高光宝被编入初三丁班,开始只有20多人,半年不到,初三丁班变成50多人,全是东南亚侨生。 

  离开了双亲和兄弟姐妹,离开了在柬埔寨金边端华侨校里一起长大的小伙伴王尚进和张伯章,还是令高光宝若有所失。当初他选择回广州,两个好朋友去了台湾,也不知道现在情况怎么样。晚上躺在碌架床的上层,常常睡不着觉,透过窗户看着一角星空,这时他就会格外地想念好友,好像仍然和他们在黄昏的操场上,一边踢球一边高谈阔论一样…… 

  高光宝1934年出生于粤东普宁,在潮汕平原的西侧,远离繁喧的大城市。当地人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主要以种地、捕捞、做小买卖的方式营生,但贫困仍然是一种常态。进入抗日战争时期,普宁的乡村处于饥荒与战乱的压力之下,到处都在“走日本”(抗战时粤语:躲避日本兵),人心惶惶。1940年,高光宝的阿妈作出一个决定,要带6岁的儿子到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去。 

  阿妈对他说,到了那里,你就可以见到你的阿爸,还有各位高家的叔叔伯伯,也就不用再担心“走日本”了! 

  一路舟车劳顿,一路跋山涉水,终于到达了这个“远方”:柬埔寨磅通省磅深毛市――这就是一个小市镇,住的多数是华侨。高家的一大群后生,当初是跟随祖母的弟弟,也即是他们的舅公,来到这个地方的,由于人生地不熟,受到各种欺凌是免不了的。幸好舅公教给他们裁缝手艺,所以兄弟多人师成之后都各自开了裁衣店,高光宝的阿爸则独辟蹊径,自己创业开了一家小卖部。   

  后来当地华人华侨捐钱买地建小学。小学共有两名老师,两间课室,一、二、三年级用一个课室,配一位老师;四、五、六年级另一个课室,配一位老师。到高光宝上小学时已经10岁,他聪敏好学,似乎天生就是读书材料。1950年他考上了初中――金边市潮侨公立端华学校,来到了柬埔寨首都上学。初中毕业后,高光宝又在金边市美士学校修读法语,历时两年多。在此期间,高光宝受到进步思潮的影响,踏上了归国之路,与国民党官员的孩子王尚进和张伯章依依不舍地“分道扬镳”了…… 

  1958年,华侨补校的知识青年高光宝念高二,却响应国家号召,带头申请去“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67名同学一起奔赴花县(今广州花都区)国营农场,种果树,炼化肥,当兽医…一年之后又回到华侨补校继续念高三。准备考大学前夕,恰逢经济最困难时期,华侨补校的伙食越来越粗糙,不少侨生得了水肿病,经常有同学因为受不了苦,离开广州去了香港,或返回侨居国,甚至去了欧美国家。高光宝也收到父母的几封来信,接连催促他回东南亚。 

  回去?还是留下来?高光宝陷入了迷茫和动摇。与此同时,由于印尼“排华”升级,大批印尼子弟归来,学校陷入忙乱之中,领导呼吁老侨生们帮忙,参与接待新侨生……每当有需要的地方,总是有高光宝的身影。也许,命运的安排就是如此,高光宝没有走成,并在1962年留校任教,稍后还被保送到广东教育学院深造。 

  1963年夏季,高光宝接受教育局调动,推着一辆自行车,从天河石牌载着行李,来到了广州市东郊的黄埔港中学,就是现在的86中。克加路牌的自行车,那是阿爸1961年归国探亲时带回来的,算是留给高光宝的纪念。一个颇有才干和上进心、吃苦耐劳并且思想纯粹的归侨青年,从此开始了30多年苦乐交融、跌宕起伏的广州乡村教师生涯,直到在这里退休。 

  当时的黄埔港中学,远离市区,是名符其实的乡村学校,矗立于郊野之外一块很荒凉的高地上。这是一间由黄埔港横沙小学附设初中班扩展办起来的初级中学,四周人烟稀罕,到处沟沟壑壑,晚上若是出去一趟,深一脚浅一脚,差点都找不到归路。任星光灿烂,任月白如霜,却只照耀着蚊虫和夜鸟,以及破败的教室窗台和简陋的校舍。许多老师陆续来报到,虽然条件不太好,谈不上有什么教学设施,更没有闹市的烟火人气,但高光宝心里还是闪耀着理想的火光。他一来就当班主任,就是骑着阿爸送他的克加路,一路往文冲、姬堂、茅岗、长洲等乡村去家访。当时从广州通往郊区的黄埔,只有一条公交车线路,是从解放南路出发,开到黄埔这边的鱼珠街为终点站;后来又改为33路车,从越秀中开到黄埔港总站,单程28分钱。首先是公交车很久才来一趟,挤上车去都十分困难,再一个原因是为了省钱,所以高光宝去市区教研活动也好,访友办事也好,常常都是靠自行车解决。 

  无论如何,高光宝决定好好干,他甘于校园的安静,连同清贫,这也像是传统教书先生的一种标佩,他接受这一点;他同时也相信,为人师表是一种高尚的职业,教师是社会文明的火炬传播人,他希望能够不辜负这种事业声誉。他结婚了,当时太太李碧容在普宁乡下,有时带着幼小的孩子来看他,只好租住在附近农民的房子里,伴着鸡鸣与犬吠,尚能苦中有乐。   转眼过了3年。19666月“文化大革命”拉开序幕,8月,学生停课闹革命。仅仅在黄埔港中学,就有28名教师成为了“革命对象”,归侨生高光宝当然也未能幸免……学校的红卫兵把这些“牛鬼蛇神”集中起来,强行剃成“阴阳头”,哇,斯文扫地,看上去滑稽而荒谬,根本都没法见人。后来有的红卫兵起了恻隐之心,提议说,男的干脆就剃光头吧,女的嘛,就允许戴个假发套吧。于是有人帮女教师们买来假发,套在阴阳头上面,也算是遮羞了。 

  

  高光宝自己找来一顶帽子,盖在光头上面,回到普宁乡下,见到太太李碧容时也不肯脱下帽子。太太好生奇怪,一把将他的帽子摘掉,哎呀,一颗明晃晃的电灯泡!又好笑又好气又可怜,夫妻俩一时都说不出话来,李碧容的鼻子酸了,眼眶红了。最让高光宝心痛的是,学校没有正常秩序,学生不能正常上课,他空怀一腔教学热情而无处挥发,只见大好的时光哗哗地白白地流走,简直跟犯罪一样啊!他痛心疾首,想不通,他回来,原是要为建设祖国出力的呀!这一点愿望难道也是奢望?苦于形势不明,他感到焦虑。 

  1966年到1976年,这场运动持续了那么久,这是高光宝人生最低迷的时期。他从此与柬埔寨的父母家人失去了联系,又由于太太和3个孩子在乡下,没有广州户口,光靠他一个人的工资养活5口人,还要买高价米吃,实在是捉襟见肘…就在19751979年,柬埔寨忽然由红色高棉执政,这个极端左倾、野蛮和暴力的政府,短短几年间犯下了举世震惊的反人道罪行,将近四分之一的柬埔寨人口非正常死亡,据说总人数达到300多万;而当时华侨约43万,死了21.5万(也有一种说法是接近30万),无数人成为流离失所的难民…高光宝夜不成寐,心绪难宁,他担忧柬埔寨亲人的安危,转眼10多年过去了,他根本没有任何办法得到他们的一丁点消息…… 

  在历史冰硬的车轮底下,有的人活得如同蝼蚁一般,尘世间的悲剧一出接着一出,命运的冷酷章节往往超乎想象。1982年,高光宝终于有机会向逃难到美国的堂兄弟打听父母弟妹的情况,当时他还是怀着侥幸,盼着与骨肉亲人团聚。直到一年以后,通过大家多方寻找,柬埔寨方面传来消息,高光宝的父母和弟妹已于197710月纷纷惨死于红色高棉的大迁移以及大清洗运动之中…不幸之中又有万幸,后来得知,原来尚有二弟一家活着,但二弟已经于2001年病逝。除此之外,他的阿伯和阿叔们的家庭,也只有少数人幸存下来,整个高氏家族的遇害者接近60人;而他当初在金边端华侨中的同班同学,也有10多位惨遭不测…也就是说,高光宝从回国之日起,除了1961年与阿爸见过一面以外,等同于与众多亲人和朋友永别了。 

  2003年,高光宝携太太前往柬埔寨探望二弟妇和几个侄子侄女,由于侄子侄女只会讲柬埔寨语,而高光宝当年只学中文和法语,所以互相之间基本上无法沟通,之后的联系也比较少。 

  再说70年代接近尾声之际,经过拨乱反正的阶段,改革开放达成共识。高光宝好像又重新焕发了青春,他一天到晚步履匆匆,手脑并用,把所有的精力都用在教务和教学上,到了孜孜不倦的程度。他那么拼命地工作,争分夺秒地做事,旁人也许不理解为什么,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在逼自己一把,他是要将过去那些荒废的时间抢回来!阿爸送他的那辆克加路牌自行车又派上了用场,载着他忙忙碌碌地奔跑在黄埔乡村的羊肠小道上…… 

  而高光宝骑行克加路的英姿,被一位男学生看在眼里――哇,高老师好帅喔!尽管克加路开始变老变旧,可这位学生“恋”上了它,非要用自己的单车,把这部克加路换了过去,也不舍得骑,擦拭得干干净净、油光滑亮的,当宝贝一般收藏起来了――几十年溜走了,这位学生也离世了,也不知道现在这件“老华侨文物”下落何方,是不是健在,而当时没有“立此存照”,挺可惜的。 

  高光宝既是数学老师,又是班主任,后来又当了级组长,还身兼学校的侨务工作…但他仿佛有使不完的劲。此时的黄埔港中学早已经更名为86中,规模更大,设置有初中部和高中部,师资颇具实力,声名鹊起,成为示范性重点中学。“级组长”这样的“官”,说小则很小,说大也很大,工作可以说相当繁重。全级6个班,300多名师生,其中大概有100名学生是编外班招进来的,小学基础就特别差,升上初一当然就更加吃力,逃学打架不在话下,破罐破摔成为一股“风潮”。若是放任他们不管,不但影响校风,不学无术地进入社会,就等于耽误了这帮孩子的前程,甚至可能会偏离正常的人生轨道。高光宝不愿意放弃,于是格外地把感情和心力倾注在了这些后进班的后进生身上,为此制订了一丝不苟的“治理计划”,密切联系班主任,联系家长,有针对性地对这些学生进行走访、谈心、帮扶、激励、奖惩,对症下药,既管又爱,严宽结合…苦心不负,到了初三,大部分人升上了高中,也没有出现明显的违纪问题。说到组建“家长委员会”,是在1991年,可以说是相当超前,那是高光宝的一个思维创新举措,将学校、家庭、社会连成一个有机的网络,得到校方的支持,并筹集到资金,奖励进步生、优秀生,后来发展到奖励优秀教师,最大程度地调动了各方面的积极性,获得校内外推广…1995年,高光宝退休时,荣获了广州市政府颁发的终身教育成就奖。 

  1963年到1981年,经过前后1820多次的报告申请,李碧容和孩子终于解决了户口问题,一家人总算团聚了。 

  19831月,高光宝加入了致公党,一直积极参与黄埔区的侨务建设。退休后的某一天,黄埔区侨办请他一起接待法国华侨,他跑去一看,天哪,这不是他在金边市潮侨公立端华学校时的同学吗?!更不可思议的是,通过这位老同学,高光宝终于与他念念不忘的好友王尚进和张伯章联系上了。 

  还记得当年民国政府的人员在金边的学校演讲,发动华侨去建设台湾,当时两位小伙伴对高光宝说,阿宝,你也跟我们一起走吧!我们俩都准备考医科大学,你有什么打算呢? 

  高光宝说,我要回大陆,我不学医,我想当老师! 

  阿进说,那好吧!有我和阿章当医生,万一真的打起仗来,我们不但可以救自己,还可以救你…… 

  整整58年过去了直到2010年,高光宝到台湾旅游,三个昔日的小伙伴三个幸存者三个幸运儿才终于再次重逢记得当年骑木马,转眼已是白头翁不胜唏嘘啊!大家都如愿以偿,去台湾的成为了医生,王尚进在彰化,张伯章在台北,而回来广州的高光宝则当了老师。 

  2018年岁末,从广州西南郊的花地湾出发,转了两趟地铁,我来到东郊黄埔大沙地西,再搭大约10分钟的摩托车,总算来到了86中大门口附近一幢普通的楼房。由于担心路途遥远,慌慌张张的,准备好的礼物都忘记带出门,只好空着两手来拜访这对质朴平和的老夫妻。我离开时又因为叫不到车,只能步行走出大院,沿着宽敞的高速大马路一直走,经过施工路段、建材商铺、立交桥、黄埔区保健院…当时车来车往的,行人却寥寥无几。走了大约半小时我迷路了,其间还摔了一跤,好不容易遇见个帅哥一问,原来我走错道了,又踅回头,大约20分钟后才找到地铁站… 

  想起高光宝在这条路上走了几十年,从乡野之地走到今天的繁盛,心里忽然很是感触。现在网络上有句话挺流行,“哪有什么岁月静好,不过是有人在替你负重前行”――这话听起来好像是励志鸡汤式的标语,其实是常识,是一句真话。这个社会是一个有机的微妙的整体,它能够高效有序地运转,是因为“能量守衡”,是因为有很多负重者忠于职守,各司其位――这些人貌似很平凡,却又很不平凡,高光宝就是其中富有代表性的一位。 

  2018年某一天,高光宝收到一份很特别的礼物,那是20169月由中国教育部、中国人力资源和社会保障部共同签署颁发的荣誉证书,又大又方的一本红色证书,内容为―― 

  高光宝老师: 

  您从事乡村教育工作满三十年,为我国乡村教育发展做出积极贡献,特颁此证。 

 

    

    

  (文:广州市委会 陈惠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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