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筹备·选址
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中期,为响应党中央“备战、备荒、为人民”的号召,警惕帝国主义、修正主义侵略,从东北三省(黑龙江、吉林、辽宁)以及沿海一带,一大批军工企业、大中型国营企业纷纷向内地转移。选址在四川的工厂,类似67厂、525厂、814厂、轧轨厂、909厂、739厂、308厂、长征制药厂、605厂、585所大多被安排了在四川盆地边缘,沿邛崃山脉一线,形成了偌大的“三线”建设。与军工企业沾边的一些工厂,也纷纷向内地迁徙。隶属于中华人民共和国轻工业部的佳木斯、南平、宜宾造纸厂,奉命从该企业中抽调了一些精干人员,筹建新的工厂。选址落户在四川省乐山县(即现在市中区),以生产绝缘纸为主打产品的造纸厂,被命名为国营六0五厂。
时乐山县为乐山地区下辖十五个县、区其中的一个县,是乐山地委,行署机关所地在。乐山县是历史文化名城,历史上称龙游县、南安县、嘉定州,至清代始称乐山。面积不大,城市人口不足10万,以农耕生产为主,典型的七山二水一分田的丘陵城市。岷江、青衣江、大渡河绕城流过,四周山丘环卫着这座城市。城市西南30公里处,是秀甲天下的峨眉山。城市东南角三江汇流处的凌云山崖上有举世闻名的世界第一坐佛——乐山大佛,此地形貌绝对是靠 山隐蔽的好地方。
乐山县城周边公路有省道103,104线,306,305线,国道213线,水路岷江航线上除冬春少许时日,又能通行百吨航船,水陆交通十分便捷。乐山县境内气候温和,物产丰富,民风淳朴,地灵人杰,山青水碧,向为古人垂青。于是先期到达乐山的“六0五厂”优于“长征制药厂” 在离城市不足10公里 的黑桥至蟠龙村,蟠龙山一线安营扎寨,筹备建厂。
六0五厂选址建厂的这块地,北面靠乐山汽车大修厂,厂门外便是成乐公路省道104线,南临黑桥乐西公路省道305线,中间这块数百亩的丘陵地带是块荒地,原属于乐山县通江区蟠龙村,海拨不足百米,遍山长满了野草,布满了荒坟,当地农民很少有人在这块荒山丘上种庄稼。山边仅有乐山食品公司的一个奶牛饲养场,养着10多头奶头,3、4个工人管理奶牛场,每天天不见亮就得挤牛奶送进城里去卖,奶牛场仅有几间陈旧的平房。隔着一条竹公溪,就不同了。对岸是乐山城当时的粮食蔬菜基地,土地肥美,散居着近百户靠种菜,栽花,耕植的农户。
二、机构·人员
筹备建设六0五厂的人员大都是轻工业部指名道姓选派的年轻精英。例如从黑龙江佳木斯造纸厂调来的徐振亚,从广东省广州市建设局调来的李相庭,从北京轻工业部造纸研究所抽调的窦汉宸以及刚从部队转业到地方的老红军何绍宽,都是精兵强将。李相庭担任筹备处主任,何绍宽任党委书记,副主任分别是窦汉宸、徐振亚。六0五厂正式投入生产后,他们又分别担任了厂长、党委书记、副厂长。
筹备处下设政治部,郭天荣为政治部主任,夏禹杰为保卫科长,还有设备科、劳资科、材料科、总务科,分别由黄丹青、曾文清等担任要职。窄轨铁路是由宜宾造纸厂调来的赖泽模任指挥长,全权管理。
筹备初期,面对这一大片荒山野岭,条件十分艰苦。首要的是搞“三通一平”建设,即水、电、路通,厂区平整。因此又设了基建队、绿化队、水电队、车队,在成都北门火车站侧面设了六0五厂驻成都办事处,负责对上联络,在乐山城内陕西街设了六0五厂办事处,由周汉民负责采购河沙、卵石等建筑材料,在北京和其它一些相关城市,也设有办事处。由于六0五厂生产的纸张,主要用于军工部件,原材料是木材,这与当时乐山城内的嘉乐造纸厂用竹子、稻草造纸,截然不同。筹备处又从六0五厂腹地专门铺设了一条经黑桥、人深洞、一碗水、斑竹湾,穿山过岭直达大渡河边的10多公里的窄轨铁路。这条铁路从真正意义上说,是乐山县境内第一条铁路。
从1965年底开始,六0五轰轰烈烈的建厂施工便开始了。在那机械化操作十分稀缺的年代,搞“三通一平”需要大量的人力。筹备处便与地方政府联系,得到乐山县积极支持,从乐山城里招收了两百多名民工。民工大都是高、初中毕业生,有的还刚刚才离开学校。经过简单政审,对受过刑事处分的劳改、劳教人员,有偷摸扒窃的坏分子,一律不用。民工队伍里还有少数年龄偏大一点的街道积极分子,大多数民工都是十八、九岁的男女青年。民工队属基建科管施工,人事由劳资科调配。民工的户籍、粮食关系都迁进了六0五厂。窄轨铁路的工程量大,主要是平路基,挖涵洞。窄轨铁路指挥部的民工是由冠英、安谷,西坝等区、乡招募的,独立施工。
在六0五厂正式投产以前,筹备处又从乐山地区下辖的眉山、彭山、青神、仁寿、乐山等县、经过较为严格的“政审”,查阅了三代人的政治背景,包括从民工队里选抽了部分青年,再经过体检,招收了约300多学徒工。很快这些学徒工分别被派往佳木斯、南平、宜宾等地纸厂培训,这些人后来成了六0五厂正式投产后的主力工人。
三、工程·产品
由于六0五厂投产后的产品——绝缘纸,主要用于无线电设备,在当时还是靠前的尖端科学,主要为军队服务,因此也是保密的。六0五厂除了以代号称呼,通讯也是使用番号。建厂初期工作、生活条件都十分艰苦,道路坑坑洼洼,晴天灰满天,下雨一包糟,北方来的干部习惯了吃面食,又分了干部食堂和民工食堂。“三通一平”是挖沟、锤石子,铺路面,连同搭工棚,绿化,安装水管,修车,架线这些脏活,重活都由民工担任。每天清晨,大喇叭里响起《东方红》歌曲,后来是《大海航行靠舵手》,民工们就得扛起锄头,扁担、撮箕上班了,筹备处的干部负责管理。
建车间、厂房也是保密的。一般人路过最早建起的第六车间外,只能隐约看到削得笔陡的山壁,一个大坑。大坑究竟有多深?外人全不知道。负责施工的建筑部门是专门从山东省调来的102公司,建筑公司也用番号、信箱。102公司一到乐山,便在现在的新村阳光广场对面,修了一幢很体面的大楼, 六楼一底。这在当年的乐山县城,绝对算得上高楼大厦了。施工那些日子,昼夜灯火通明,引来不少市民围观。看那些铁塔,脚手架,吊车上的工人建楼,速度之快,令人惊讶,都发出赞叹。夏天的夜晚,街对面的树荫下,市民乘凉,聊天,大家看稀奇似的看挖掘机、推土机轰鸣操作。102公司的工人砌砖,搅拌混凝土,连同那崭新、整齐的工装都成了一道道风景线。
102公司的施工队伍进入六0五厂后,他们也有机关、食堂、医务室一整套,民工的一部分也被分到了102公司去打杂,但车间工地仍然是一方禁土。
由于很多东西都是在保密中进行,六0五厂生产的东西将销往何处,运向何方?都是一般人不知道的。每天车队飞快运输,除了河砂、石子,连水泥在当时都是按计划下拨的,砖头也是计划下拨。直到有一天,那些残次的绝缘纸被工人带回宿舍铺床,垫桌面,大家才看清楚那油晃晃的,稀薄得象蝉翼一般透明的绝缘纸,一睹了庐山真容。
干部中最忙的数保卫科,每天在日晒雨淋中干了八、九个小时的民工,拖着疲惫的身子返回驻地后,还要清点人数,民工就连返回城里一趟,也得请假。所以熟悉了保卫科的夏科长,还有一位姓焦的副科长。不过,这些小青年,单纯,天真,也很快就同北方、南方来的干部,同102公司的工人混熟了,跟着操东北话,北京话,还用书上学的简单的俄语单词和北方来的干部打招呼,“喂,达斯达尼”(同志),多年以后都还有往来。有的女民工还同六0五厂、102公司的人结了婚,产品就十分可喜啰!
窄轨铁路是由厂区延伸出来的约一米多宽路轨的铁路。修这段铁路的民工之所以要从乡下去招,是考虑到他们有力气,能吃苦耐劳。在那劳动最光荣,能为三线建设添砖加瓦很光荣的年代,修建窄轨铁路的民工,仅凭肩挑背扛,一锄头一撮箕挖土方、打隧洞更是十分艰难,那时乐山全境还没有铁路,与三线建设几乎同时启动的成昆铁路才修到了眉山青龙场。为着把大渡河里日夜不停下泻的滚滚木材早日运进厂,窄轨铁路的民工三班昼夜施工。
大渡河上漂浮的原木是由川南森工局的工人砍伐,将大、小凉山上的大树砍倒,让树木顺着山势,滑进滔滔的大渡河。这些几十年,上百年甚至千年的大树,溜下山后直接滚进了大渡河。也没有谁去计算到底砍伐了多少立方米的木材,到底送到哪里去,谁也说不清楚。许多木材在翻腾的江水里无法归沱,就直接下泻到了乌斯河、岱湾、福禄、沙湾等地,大渡河水运局的工人再将这些浮木扎成筏子,一部分运往了宜宾、重庆、上海,起岸时,才一方方量出来。六0五厂由于是军工需要,在大渡河边的斑竹湾专门设了个“档”拦截木材。捞出水面的木材,装上小火车运进厂里,到那时用了多少,再按“方”计费、付款,其实,这些源源不断在咆哮着的大渡河里日夜下行的木材,很大一部分给沿河两岸农民当了烧柴,建个茅厕、公房使用了。当时也有规定,也不敢明目张胆去捞,捡点水捞柴是不犯法的。当年,我在棉竹公社一大队当知青,石队长就让知青们晚上偷偷去河滩上抬过木材,用做公养房煮猪食的烧柴,知青本身犯了事,也情有可原。就这样长江上游的水土流失,森林砍伐到了本世纪初才得到遏止,至今仍在还生态平衡这笔旧帐。六0五厂直到前几年搬迁离开乐山后,才停止了对木材的使用。
四、生活·福利
筹建初期,从外地调来的干部、技术人员都住的是帆布帐篷。帐篷虽然简陋,相比住在农舍里,荒坡上,油毡房里带劲,一家一户住在一起自由些。民工就住在工棚与农舍里,条件十分简陋。六0五厂厂区里,四处都是荒坟,有的是重重迭迭,后来正式建宿舍,厂房时,挖下去不多深,便能见到白骨累累。干部们有的是举家迁到四川来的,为着响应三线建设号召来的,同民工们混熟了,大家互通有无。星期天,民工们也会割些肉买些菜到帐蓬里去开小灶,干部们进城,大家一道走走,也是常有的事。只是,友谊归友谊,保密的事还是做得严丝压缝,这些天真活泼的青年民工谁也不会去打听。
大约半年过后,规划图纸出来了。靠近成乐公路这边的山头规划为了一福利区,靠近乐西公路的另一头规划为了二福利区。一福利区修建了机关、招待所、医院、学校。先期的宿舍都是六楼一底的楼房,气派壮观。几十年过去,还是有模有样,四棱四线的。办公楼就简单些了,不知道是因为终究要搬迁,还是当时有句“吃苦在前,享乐在后”的口号起了作用。那些两楼一底或者一楼一底的办公楼,大都是“干打垒”型的。干打垒就是用石灰、炭渣和在一起,掺上水,再装进木板匣子,经过人工锤打,晾干,就可以当砖头使用了。后来随着峨眉水泥厂巨无霸的诞生;与三线建设相关的六七厂,轧轨厂,龚嘴电站,连同成昆铁路都沾了光, 六0五厂的车间、厂房,办公楼,福利区也加快了建设速度轰轰烈烈干欢了。
102公司的建筑工人也很给力 ,厂区四周满布设备科、材料科、车队,伙食团、子弟校、医院,商店也盖起来了,这里俨然成了一方净土。在外地培训回来的学徒工逐步进入了生产岗位,干部也换了一茬又一茬。当年的福利区由一个变成了两个,老六0五厂的工人有了第二代,第三代,甚至第四代。宿舍楼,也由十几幢逐步增加到上百幢,绿化队当年栽下的香樟树也长成了几人合抱的大树,成了一道风景。当年漂漂亮亮的楼房多年后灰仆仆的了,再不能跟崛起的电梯高楼相媲美了。
2010年,政府为改造危房、棚户区,六0五厂、长征制药厂,也将结束它的历史使命,搬出城市市区,市场经济的大潮中,产品名称都变化了,六0五厂也由番号变成了国营乐山造纸厂,到后来再改为雪杉纸厂,搬迁到犍为,沐川去了。到了2015年政府又采用货币安置的办法,仅仅两三年的时间,昔日庞大的厂区已成了“中心城”。六0五厂的老住户绝大部分接受了比市价略显优惠的条件,搬走了。当年风华正茂进入厂区的学徒工绝大多数退休了,他们的下一代有的随新厂去了,有的转行了,现在偌大的福利区里仅剩下稀稀落落的几户人,商店、市场都逐步关门,真有“门前冷落车马稀”沧桑之感。
五、文革·遣返
经过近一年紧锣密鼓的修建、六0五厂大部分车间络续投产了。材料场木材堆山似海,每天运纸碇的汽车源源不断。此时遍及全国的文化大革命这把火也烧进了禁区。
先是车间、工地上安的大喇叭里,传来了“打倒党内最大的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的口号,播放了毛主席多次接见红卫兵小将的声音。继后,早上、中午播放的歌曲改成了“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的歌曲。乐山一中、供销合作社干部学校的红卫兵也进工厂搞“串联”。都在二十岁左右的青年民工,也奋起响应“打倒反动的血统论”“揪出叛徒、工贼、内奸”的行动,大字报,大标语瞬间铺满了厂区,食堂四壁。
尽管六0五厂的当权派也会被抓出来批斗,六0五厂保卫科的干部也灰溜溜了,但六0五厂仍然坚持“抓革命,促生产”的原则,生产一直未停。
厂里为了分散干部,工人的注意力,除了尽量不让红卫兵与干部、民工有过多接触外,再将民工们分到了各个部门。分到材料科的每天随汽车进城采购河砂、卵石,到砖瓦厂,水泥厂催建筑材料;分到绿化队的每天去挖坑植树、栽花、铺草坪;分到102公司的就到钢筋房绑扎钢筋,到水泥库签发水泥。总之,厂里希望时间快点过去,让这些已签了三年合同的民工早日结束在六0五厂的工作,早日打发回城,以免滋生事端。
其实,这些单纯得像一张白纸的青年民工,在不到两年的时间里,早已以厂为家了。他们同干部,正式工人早已混得很熟,就连给何绍宽书记开小车的司机,徐振亚副厂长的子女,相处都很好。星期天,六0五厂、102公司干部,工人们的家里,最常来的客人也是这些与他们共同度过了几百个艰苦岁月的民工。按大家的话说,这些当年的青年学生把人生最美好的岁月,青春和汗水,播撒在了这片神秘的土地上。到了后期,最早是窄轨铁路的民工在铁路通车后,被遣返回乡了。不久,厂里的民工也全都遣返了,他们都拿到了按工龄一年支付一个月的遣散费。那时民工的工资是按“天”计算的,按照初进厂时评定的劳动等级,甲等劳力每天一元二角钱,乙等每天一元零五分钱,丙等每天九角钱,每月耍四个星期天没有工钱。遇上下雨不出工,在工棚里学习,每天三角钱。那时的生活水平很低,一个壮劳力,只消花五分钱吃碗煮过肉的萝卜汤,三分钱买米饭,准吃得很饱,花上二角钱就有回锅肉吃了,吃肉叫做打牙祭,在当时很奢侈的。
就是在这样艰苦的条件下,三线建设以最快的速度,最理想的结果宣告完成了它的使命,乐山县的市民为三线建设作出的贡献将永不磨灭。
六、市场·命运
改革开放的大潮汹涌澎湃,市场经济决定了企业的生存。1978年以后,参加三线建设的单位,有的从军工转为了民营,昔日的番号大都不复存在。308厂改为了东风电机厂,739厂改为半导体厂,六0五厂也改为国营乐山造纸厂。后来,随着工厂的主人几易其主,六0五厂还改过品牌,厂名,但若干年后,人们还是习惯地把这个工厂连同这里的地名都呼唤为六0五厂。
最要紧的造纸企业对环境的污染是十分严重的。乐山城原是个十分美丽的县城。随着市场经济的不断运作,随着乐山被国务院首批命名为全国的44个风景城市之一,历史文化名城的亮点逐步凸显,全国各地乃至世界各地,风闻其名的游客纷至沓来,乐山发展旅游产业的价值远高于了其他产业。
六0五厂,长征制药厂在建厂初期,没有把每天上百吨废水排放列入议事日程。这两个三线建设的大企业,都把日夜不停流淌在厂周边的竹公溪当做了排污管道。六0五厂生产的废纸浆污染水,长征制药厂排出的有害污水彻底将当年清澈见底,鱼虾成群的竹公溪污染了,那时宽约30米流量巨大的竹公溪完全成了一条巨大的臭水沟。
人民代表、政协委员上议案、提案了,必须根治造纸厂的污染,城里的丝厂,嘉乐造纸厂都纷纷停产了。当年六0五厂也的确想过办法,最初是从厂里修了一条10多公里长的排污管,一米多口径的水泥管从六0五厂一直埋到肖公嘴大渡河江心。但每天突突突往外冒的污水,让中外游客看到都触目惊心。更严重的是六0五厂造纸设备机械已落后于时代多年,为了更新换代创新产品,厂里花巨大外汇,从奥地利进口了一批设备,运回来后才发现那套进口设备是欧洲早已淘汰的机械设备不能用了,放在原料场里,日晒雨淋,逐渐成了一堆废铁,大伤了元气,也见证了六0五厂的晚景。
六0五厂已然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如今六0五厂区修成了“中心城”楼盘。当年种植的香樟树,已长得参天入云,这些绿叶如盖,硕大茂密的香樟树,挺立在城市青江新区,述说着她昔日的荣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