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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觅旧梦

 

 

  

去年年底,因为很快就要去加拿大定居了,行前决定再去一趟周庄,以慰籍人类感情中最原始的与生俱来的乡情。为了恒久的记忆,为了不让她在时空的远隔中流逝,我要在她的大街小巷里走个够,因为那是我心中的故乡,能唤起我无数青春记忆的地方。

廿年前,当我获邀赴巴黎法国国家科研中心工作时,我曾特地去了一次我的出生地。那是紧邻上海的一座小城,为了追寻儿时的梦,我一整天都在小城里乱转,寻觅着往日的足迹和逝去年华里的旧梦。然而家乡的变化太大了,那曾经盛载着我童年幸福的祖屋已经荡然无存,那曾经飘荡过我少年欢乐和哀愁的古树庭院也已无影无踪,就连我父母的坟茔亦已夷为平地无处可寻了,一排排整齐划一的水泥公房,取代了昔日那粉墙黛瓦错落有致的古老民居,童年的故乡已经湮灭,已经成为虚无缥缈的梦境。家乡是繁荣了,乡亲是富裕了,然而小城却变得平庸、粗俗了。

“故园归去已无家”,带着深深的失望和无以名状的伤感,我登上了西去的飞机。然而桑梓情结远而弥亲,每逢风雨淅沥的难眠之夜,挡不住挥不去的总是乡愁。

一个偶然的机会,在我驻法使馆的招待会上,见到了陈逸飞先生的油画《故乡的回忆》,我心中顿时一颤:这不就是我魂牵梦绕的故乡吗?我久久凝视不忍离去,耳边似乎听到了故乡的呼唤!

故乡本来就是一首诗、一曲歌或一幅画,周庄从此走进了我的心中。

贞固堂

慕名踏进粉墙黛瓦高墙花窗的贞固堂,一位年青端庄的经理迎了上来,她先带我看了楼下的单人房,见我有些犹豫,就径直带我上楼。当咿呀作响的门扉被打开,一屋的红木家具和古色古香摆设,似乎把我带进了儿时的老屋。推开东面的木棂蠡窗,一艘游船正伴着船娘的悠悠小曲袅袅飘过,南窗外则是太平桥和后港河,傍河倚水正是我当年的“故居”。

这位经理并没有因为我一脸的满意而提价,反而爽快地允诺按淡季优惠打折,她的质朴干练和婉约,令我心情很是舒畅,我印象中的江南女子,就应该是这样体贴入微善解人意的。“多情自古伤别离”,这个顺遂的开端,似乎预兆着我的这次辞亲之旅一定会是愉快的。

厅堂里的老照片告诉我,贞固堂是曾任燕京大学秘书长和上海继光中学第一任校长沈体兰先生的祖屋,原来我们还有学友之谊,顿时倍感亲切。只可惜主建筑已在历史动乱中被毁,现存的仅仅是偏屋,所以当年奢华眩目的雕梁画栋现已不见,但更衬托出主人的文化品味和敦厚家风。

夜晚回到旅馆,月光透过格子窗泻到我的床上。关上灯,闭上眼,很快就酣然入梦了。不知过了多久,我突然醒了过来,万籁俱寂中似乎听到门外木梯上有人走动的“咯吱”声,因为是淡季又非周末,这座近二百年的老屋里只有我一个住客,虽然竖耳细听又恢复了寂静,但一向胆小怕黑的我,还是被彻底惊醒再也睡不着了。

这是一间双人房,并排放着二只红木雕花大床。五十八年前,父亲驾鹤西去之后,我和母亲就相依为命地住在这样的房间和这样的床上。解放前夕,节节败退的国民党军队,趁兵荒马乱之际大肆抢掠,随着砰砰的二声枪响,一伙散兵明火执仗地破门而入,一向体弱胆小的母亲,突然一跃而起,不顾一切地扑到我的床上,用瘦小的身体紧紧地护着我,不让近乎疯狂的枪口碰到我。要知道,当时的我,已经是一个一米七五的精壮小伙子了,母爱的勇敢、无私和伟大,从此深深地扎进我的心中,刻骨铭心终生难忘。鸦有反哺之义,羊有跪乳之恩,接下来的夜里,对双亲的思念和缅怀,如烟似幻连绵不断地出现在我的睡梦中。

白果树

从贞固堂出来,熙熙攘攘的人群塞满了狭窄的街衢和水道。对此,我是有思想准备并且充分理解的,因为周庄自古就是繁华的商业市镇。况且,古镇的保护和发展需要经济和人气的支撑,正是这些操着南腔北调的游客,提供了这方面的基础,并使这座千年古镇鲜活如初充满生气。

我离开这人流如织的大千世界,信步向镇外走去。在南湖畔的全福寺。一棵古银杏树吸引了我的视线,我对银杏树有着独特的感情,十六岁时,失恃又失学的双重打击,令我这个本该不知愁滋味的少年人,心情苦楚一片空寂。这段日子中,与我朝夕相伴的就是家园中的一棵千年银杏树,我终日徘徊在她的浓荫下,沉浸在前途茫然的深切悲痛之中,不能自拔。

一天,狂暴的台风吹折了古树的多根枝桠,受到很大的损伤。没想到,这一年她还是结出了近千斤的果实。我忽然感悟到:在她千年沧桑的历程中,不知遭遇过多少次这样的暴风骤雨、冰霜风雪和电闪雷劈的摧残,却依然枝茂叶盛昂首云天,自己这么年青,世界这么美好,有什么理由自暴自弃萎靡不振呢?我顿感身心彻悟空灵贯身,从此振作了起来,通过自学跳级回到了校园,走上了核科学研究的道路。

为此,我一直感激这棵银杏古树,是她的浓荫溶解了我的苦涩和辛酸,在我孤独忧伤的日子里,给于我祖辈般的关爱和启迪。然而万万想不到的是,这棵被公认为“先有树,后有城”的千年古树,虽然经受住了大自然的种种残酷挑战,却在大跃进的年代里惨遭人为的砍伐。当时我正在北大读书,得到这个噩耗时,接连几天寝食难安,有如痛失亲人般的哀伤。

周庄的这棵千年银杏树是幸运的,即使在她自然枯死的很多年里,依然得到细心的呵护,没有被刨根挖尸。终于在大气候好转的时候,枯木逢春,重现勃勃生机。今天他乡遇故知,我忍不住像当年一样,紧紧依傍到她的浓荫下,徘徊复徘徊,久久不愿离去,尽情享受着一种儿孙绕膝般的满足和欢愉。

周庄舫

告别南湖,向北来到白蚬湖,穿过层层叠叠的楼台亭阁和名为“云海阁”的典雅门洞,再走过一条木质栈桥,就来到了飞檐翘角、雕花镂窗的周庄舫。这艘为亚太经合组织贸易部长非正式会议而建造的水上会议厅,气势宏伟美丽大方,是古典和时尚、传承和创新的完美结合。除会议之外,还接待过很多国家的使节和贵宾。这说明周庄人并没有躺在“古”字上吃老本、睡大觉,而是在用心地保护历史文化的同时,积极走向现代,走向世界。

这里的一切都还保持着当年开会时的原貌。游人不多,除了柔柔的湖水,只有怦然心动的宁静。夕阳渐渐西下,湖面一片闪闪金光,气象万千。正当我迎风伫立静静欣赏和思索的时候,从清澈而旷运的湖面上,隐约传来了“突突”的汽轮声,恍惚间,我仿佛置身在从家乡驶往上海的火轮上。半个多世纪以前,我正是搭乘这种汽轮,走出小城走向上海,走向北京,走向巴黎,走向世界的。

往事成烟随风飘去,只余今日低吟徘徊。直到夕阳从我身上收走最后一丝余晖,我才恋恋不舍地返回镇中心去。

古镇夜行

夜色中的古镇宁谧安详,正如南朝王籍名诗“蝉噪林愈静,鸟鸣山更幽”的绝妙反衬一样,正是白日里的人头涌动,才更显现出人潮消退后的幽静。

没有了白昼的燠热和喧闹,我笃悠悠地碎步在老街窄巷和小桥流水之间,尽情享受着小镇的古朴和淡雅。美妙如音乐的潺潺水声,似乎沁入我的心田,心情变得如雨丝般的细润和温柔,我感觉自己已经融入到如诗如画的古镇夜色中去了。

小镇居民大都早睡,店铺早已关门,黑漆漆的街道上只有我一人在踯躅独行。古镇的夜安静极了,只有我脚踩青石板的笃笃声,敲碎着周遭的沉寂。这久违的清脆脚音,却唤醒了我尘封已久的记忆:

也是这样的仲夏夜,也是这样的石板路,十七岁的我,手提一盏纸灯笼,搀扶一位步履蹒跚的老人走在回家的路上。老人是我木行学生意的师傅,为人敦厚老实,唯一的爱好是嗜酒如命。每天关门打烊之后都要独饮独酌二斤老酒,直到醉眼迷蒙时,才由徒弟们轮流护送回家。去时还好,但当我孤独一人回走在深夜空寂的黑街上时,从远处返响回来的“笃笃”脚步声,总让我怀疑黑暗中有鬼魅在紧紧注视和跟踪着我,往往吓得不能自己,留下了撕心裂肺的恐怖印象。

淡淡的月光透过碎碎的云层洒到我的身上,“今人不见古月时,今月曾照古时人,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沧海桑田韶光易逝,师傅早已成了古人。古月曾照我俩人,今月独留我徘徊,我不禁共鸣起李白的万古悲情来了。

时光荏苒,提灯夜送师的的往事已渐渐淡忘,我也早已跨过了当年师傅的年纪,但周庄的夜和月,又重新燃起我对古人的思念,从而怀念起在那青涩的年月里,曾经有过的迷蒙、苦难和欢乐。

周庄真是我怀念的故乡,她让我所有几近荒芜的记忆慢慢复苏。

老巷晨访

当东方刚刚露出鱼白色,我就悄然起床,轻掩门扉走到街上。

空寂的老街上,早起的男人正在生煤炉,勤劳的妇女蹲在河埠头搓衣洗菜刷马桶,推着车或挑着担的农民,沿街叫卖西瓜和鱼虾,童年时的生活场景,竟然如此原封不动地一幕幕呈现在早晨的古镇里,清新、恬静而温馨。

当和煦的朝阳慢慢爬上老街的屋顶,古镇渐渐从晨曦中醒来。在乒乓作响的排门板打开声中,我离开这开始忙碌的街道,蹩进游人罕至的古弄深巷,去寻觅更深邃的历史。

与整修过的街道相比,弄堂里的败旧是明显的。只有残存的砖雕门楼或斑驳的风火高墙,在向人们诉说着当年的辉煌。但他给我的感觉是如此的熟悉而又陌生,熟悉是因为我曾经在这样的环境中生活过,陌生则是因为究竟已经远去半个多世纪了。

住在里面的几乎清一色是老人,他们与这些风烛残年的老房子倒是显得非常匹配和和谐,二者都饱经风霜,布满了岁月的痕迹。热情的老人们用最质朴的方式欢迎我:搬来一把竹椅、递上一把蒲扇、同时送上最纯朴友好的微笑。与他们的交谈无疑是一种享受,自然、本色、不做作、不设防,真诚的可以把心掏给你。

他们一生节俭,对生活的要求很低。为了每天省下一、二元钱,宁愿不用煤气天天生炉子;为了节省已经很便宜自来水费,仍然蹲到河边去洗衣涤物;为了尽量少用电,夏天到室外乘凉,冬天在门口晒太阳。由于老镇地下水道的改造难度很大,所以至今仍有七、八十户人家沿用马桶。

然而他们又是满足的。一位老人告诉我,他每月可以从昆山市和周庄镇领到六百多元养老金和生活费,替居委巡更,每月还有一百元的报酬,因为是没有子女的孤老,所以房租水电可以全免,七百多元的生活费是足够了。当我告辞的时候,他像老朋友似的告诉我:明年他就满七十岁了,各种津贴还会增加。望着老人一脸的满足,我祝愿他活到一百岁,他高兴的像孩子般哈哈大笑起来。

我似乎走进了一段凝固的历史。老人们的知足长乐和与世无争,与弄堂外的繁华浮躁相映成趣,恍若二个世界。然而这样的古镇还能保持多久呢?再过一、二十年,当这些风霜老人相继离世以后,谁还愿意住进这些残旧的院落,过如此简陋的生活呢?况且,若不进行根本的修缮,这些风烛残年的老房子还能屹立多久呢?

从情感上说,这个初夏的早晨给了我极大的满足,我在这里找回了童年,寻回了梦中的故乡。但理智告诉我,时代在前进,老人们应该过上更现代化的生活。但若果真如此,那么这真正的古镇,这因岁月而美丽的古镇,没有名利滔滔、没有喧哗吵嚷的古镇,又该到那里去寻觅呢?带着满足和疑惑,我告别了老人,走出了弄堂。

“似曾相识燕归来,古巷老屋独徘徊”。整整二天我行走在往事的缝隙里,多少件被岁月流失和淹没的陈年往事,在这里得到复苏,得到反思。感谢你,周庄人!你为我们保存了一份优秀的文化遗产。没有人说得清楚,究竟有多少人像我一样,在家园湮灭之后,在这里寻回了儿时的梦,得到了心灵的寄托和精神的慰籍。你不仅仅属于周庄,你属于全中国,属于全世界。

再见了周庄,我一定还会再来,带着我国外出生和成长的儿孙一起回来,我要他们记住周庄,记住自己的祖先、记住自己的文化和自己的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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