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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寅恪故居的那盏灯

  红砖青瓦,古朴而典雅的两层小楼,毫不张扬地隐藏在中山大学并不起眼的角落。护栏处,一扇木门半掩半开,白色的小道直伸向红楼尽处。

  岁月是沧桑的,随风而去的烟云,正是在此,见证了一代宗师最后一段人生的辉煌。在中大,蜚声海内的陈寅恪当之无愧是“教授中的教授”,历代学人尊从备至的精神领袖。

  刚好是暑假,偌大的校园中,冷冷清清,也更显空旷了。故居正处修缮阶段,外围的脚手架尚未拆除。时至夜间,三两施工者还在忙前忙后地粉刷内墙。透过百叶窗,屋中格局隐隐可见。

  这幢西洋式结构的红楼为“中大”前身岭南大学的早期建筑,除了陈寅恪,还曾住过哲学系的杨国荣,中文系的商承祚、容庚,医学院的谢志光、周寿恺等赫赫有名的大教授。一段时期内,住于楼下,以《西厢记》研究享誉学界的王季思先生,更是与陈寅恪师同处一楼,闲暇之余共探学问,结下了弥足珍贵深厚的友谊。东南区1号,实实在在是中山大学一段辉煌时期学术精神的坐标。

  窄窄的梯道直通二楼。这里,既是陈寅恪师生活起居和读书治史的所在,又是他课徒讲学传道授业的场地。因目盲而不便行走,晚年教学,先生便在走廊完成。

  授课之时,听众当中除了学生之外,还有很多是慕名而来的教师,其中,便包括了冯友兰、朱自清、吴宓这样顶尖的学者。寅恪先生的课很有见地,这当与其“独立之思想,自由之精神”的追求密不可分。陈寅恪说:“我上课,前人讲过的,我不讲;近人讲过的,我不讲;外国人讲过的,我不讲;我自己过去讲过的,也不讲。现在只讲未曾有人讲过的。”勇气如斯,自信如斯,放眼中国,这样的学者,又能有几人呢?

  1952年,寅恪先生来到岭南,最初住在西南区52号,次年夏天这才迁居“麻金墨屋”,一住就是整整16个年头。晚年的陈寅恪,内心世界并不宁静,《壬辰春日作》中,便曾有过他“细雨残花昼掩门,结庐人境似荒村”的感慨。怀旧是难免的,对所熟悉的清华园,陈寅恪师有着他太多的留恋。琉璃厂的书肆,北京城的名小吃,又有哪样,不会勾起他岁月深处的记忆呢?更不用说,水木清华中,和吴宓等人朝夕相处,早就结下了患难与共诚挚的友谊。1953年,他再作七绝《客南归述所闻戏作》:以“青史埋名愿已如,青山埋骨愿犹虚。可怜鴂舌空相问,不识何方有鉴湖”的诗句,又十分隐晦地表达了自己游子思乡的情怀。

  累了,大师的心灵,已难以容下更多的疲惫了。眼疾不愈,1962年,洗澡之时又摔断右腿,其苦其悲可想而知。然而,苦闷的大师却并不孤独。正是在这岭南之地,陈寅恪结识了他晚年当中私交极深的朋友——中共中央中南局书记,主政广东的陶铸。他对大师坦诚以待,关怀之意尽显真情。上个世纪60年代的初叶,国家正值困难时期,而广东省委给寅恪先生的待遇则是:每月鸡4只,鸡蛋5斤,水果15斤,鱼10斤,蘑菇15斤,黄油1斤,老人牌进口麦片1罐,进口可可粉1罐,还特地配备了3名护理,以照顾先生生活起居。陈寅恪师目盲腿残,他所使用的药物,也是不惜代价从国外进口。在“中大”,这样的待遇已无人能及。

  光影婆裟的路灯下,故居门外,“陈寅恪小道”十分抢眼。先生晚年以残存的视力,只能辨别微弱光线,有鉴于此,陶铸命人就在大师楼前的草坪旁,修成了这条数十米长醒目的通道。路旁是茵茵碧草,甬道以白漆涂面,大大方便了先生散步。陶铸的关爱,实可谓之呵护备至。为让老人欣赏戏曲,他还指示中山大学,为其购置了一台值地不错的收音机。调离广东后,远在北京的陶铸,竟38次与广东省的省委联系,并作出指示:对大师的待遇要保持不变。

  爱才惜才,陶铸的行为堪称表率,也充分地体现出共产党人尊重知识的优良传统。1969年秋,陈陶二人便相继辞世,相隔不过1个多月。历史的风云渐渐散去,但一段佳话却又是如此清晰地铭刻在我们的脑海之中,铭记于统战工作的煌煌史册。

  在学界,寅恪先生是“大师中的大师”。他的学问很高,可究竟高到了怎样的程度呢?一件小事是很能说明其生前地位的。抗战时期的西南联大,可谓是群贤毕至,名家林立,其间不乏根基深厚而学冠中西的大师们。钱钟书、王力、闻一多、金岳霖等,均在该校教书课徒。当时的中央研究院,首届院士61人,西南联大便三分其一,就连当年的学生中,如李政道、朱光亚等,也最终成为了两院院士。

  “联大”的名教授中,才高而狂傲的刘文典亦在其间。此公一向放浪不羁,言谈举止也十分怪异,从不将他人放在眼中。但对陈寅恪,向来却是敬佩有加。按其说法,是十二万分的敬佩而不是十分敬佩。他说,在“清华”,陈寅恪可值400元,自己只值40元,朱自清值4元,而沈从文就连4角也不值。一次,“联大”师生躲避空袭,刘文典也不例外地跑出了教室。跑到半途,刘文典才突然发现,他所“十二万分”敬佩的陈寅恪还落在后面,马上又折回身来,搀扶着先生跑向空地。途中,他又遇见了年仅30的沈从文,便勃然大怒道:“你跑什么?我跑是为了庄子。我死了,就没人能讲清庄子了,你跑什么?”继而又招呼弟子,快快过来扶住先生,并大声嚷嚷,要保存国粹。

  不光刘文典,近人梁任公也是对他推崇备至。水木清华中,国学研究院“四大导师”,梁启超、王国维、陈寅恪、赵元任并驾齐驱,无一不是近代中国的学术象征。梁启超进清华较早,寅恪先生,即是在他不遗余力的推荐下,进入到研究院内。引荐之时,梁公和“清华”校长曹云祥,二人之间曾经有过一段简短的对白:

  曹云祥问:“陈寅恪是哪一国博士?”梁启超答:“他不是博士,也不是硕士。”曹又问道:“那他有什么著作?”而梁的回答是:“也没什么著作。”曹皱起了眉头:“既不是博士,又没有什么著作,这就难了。”梁启超一时失控,竟愤然地喊将起来:“梁某虽然不是博士,著作也算是等身了,但总共还不如陈先生寥寥数百字有价值呢!好吧,你若不请,那就让他待在国外了!”

  面对陈寅恪,曾任北大代理校长的傅斯年也评价甚高,认为“陈先生的学问,近三百年来一人而已!”

  大师的影响缘自学术,也在于他人格的魅力。“士之读书治学,盖将以脱心志于俗谛之桎梏,真理因得以发扬。思想而不自由,毋宁死耳。斯古今仁圣所同殉之精义,夫岂庸鄙之敢望。惟此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历千万祀,与天壤而同久,共三光而永光。”这一点,便是他至高无上的理想和信念。岁月匆匆,大师辞世已40多年,抚今思昔,在陈寅恪先生的故居前,我们却不能不感到困惑:“思想不自由,毋宁死耳!”而今的时代,我们的知识分子,又还有多少,在以“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而使人格不断地完善呢?我们的教育,还是否具备完善人格的功能呢?

  陈寅恪的名声很大,但他却淡泊名利。遍读欧美名牌大学,却从未去想拿张文凭;享有学界崇高声誉,也并不以此炫耀人前。陈寅恪的一生,唯真理是从,而不曲学阿世,为他人左右。在他看来,文人的不自由,便是学术的不自由。蒋介石去台之时,亲自登门劝其同行。离开大陆后,又多次延请陈寅恪师的老友胡适之、傅斯年等竭力相劝,但大师最终却作出了留在广州,任职于岭南大学的决定;他是国内最早接触马克思主义的学者之一,但却主张毋先存主义再研究学术。1953年,陈寅恪师以“不宗奉马列主义,并不学习政治”为条件,婉言拒绝了中国科学院历史研究所第二所所长的任命。大师提出:“不止我一人要如此,我要全部的人都如此”。而他所提出的第二条要求则是,要毛公或者刘公开具证明,“以作挡箭牌”,并且表示,“最高当局也应该和我有同样的看法,应从我之说。” 建国以前,他拒绝了国统区的权势诱惑;开国以后,又拒绝了毛润之先生邀其入阁的要求。这就是陈寅恪,毫不掩饰自己“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的陈寅恪。

  不热衷仕途,却并不意味着一代宗师对政治的逃避。先生早年留学日本,就读东京弘文学院。但在香港沦陷期间,他却断然辞去了香港大学客座教授兼中文系主任的职位,赋闲家中,并拒不合作,创办东方文学院,也拒不受命在已被侵占的上海执教。香港沦陷后,先生一家生活窘迫。因物资匮乏。日本学者曾致信军部,务必照顾陈氏夫妇。于是,戏剧性的场面就此出现:宪兵将面粉往陈家搬,寅恪和夫人唐筼则一袋一袋地朝外拖,不食日方“救济粮”。

  “麻金墨屋”为1911年所建,因年久失修,外观显得得十分陈旧,内部门窗也油漆脱落,岁月的流痕,颇让我们浮想联翩。如果没有红楼门外“陈寅恪故居”那醒目的标牌,又有谁能相信,《论再生缘》、《柳如是别传》等煌煌名著,竟是在此间诞生?在以“金明馆”自号的书斋内,陈寅恪先生以10年之功夫,凝成了80万言的《柳如是别传》,而使其晚年学术达到了顶峰。

  岭南多雨,因了这雨水的滋润,红楼四周也一年四季林木常青。晚饭过后,先生便到户外散步,也借此梳理他研究的思路。天高云淡,眼前是一派青绿,虽然大师目力受限,但依旧能够感受到树缝中透出的阳光和擦肩而过的学子们,那发自内心的景仰。

  当年红楼中,还有一位特殊的主人,她就是相伴大师达14个年头的黄萱先生。黄萱先生出身于闽南巨贾之家,为岭南大学医学院副院长、一级教授周寿恺先生夫人。1952年秋,应邀担任大师助手,早出晚归,常年奔波在珠江两岸。正是她不遗余力的奉献,这才延长了陈寅恪师的学术生涯。“我之尚能补正旧稿,撰著新文,均由黄先生之助力。若非她帮助我便为完全废人,一事无成矣。”这是陈寅恪师对黄萱先生的高度评价,发自于大师肺腑。“没有黄萱那样的学问,当不了陈寅恪的助手;有了黄萱那样的学问,恐怕又不甘于当任何人的助手了。” 后人的赞誉亦绝非虚言。

  “文革”开始了。身在中大的陈寅恪也无法避免这席卷全国疯狂的洪流。一次次的批斗,使他的身心备受摧残。以往的待遇取消了,高音喇叭就绑在床头,成天播出“革命群众”的讨伐稿。1969年,春节过后,先生一家被赶出红楼,搬迁到西南区五十号一所四面透风的平房内。无助的悲愤中,夫妻二人相对而泣。同年10月,大师的生命走到了尽头。1月之后,夫人唐筼也追随着先生,撒手人寰。

  斯人已逝,人去楼空。故居中,空空荡荡别无长物。但我的眼前,却点燃了一盏永不熄灭的明灯,照亮了我精神的荒原。

                                       (作者:朱涛,致公党员,南充职业技术学院院报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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