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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偷跑回国”的广东老华侨
陈惠如 

    古色古香的广州荔湾区老西关一带,散居着众多的老一代归国华侨,他们祖籍基本上都是“老广”,几乎都在新中国成立初期还乡,多数是资深的广州致公党老人,南粤大地教育界的先锋人物,平时热心于参政议政,比如张月寿老师,叶成初老师,陈梓衡老师,邱丽玲老师等等,以及身为广州钢铁集团高级工程师的林仙菊女士...他们都出生在东南亚,祖父辈就已经漂泊南洋,创下了不错的家业,本可以衣食无忧地生活,却在十、七八岁的豆蔻年华,义无反顾地回到了百废待兴的新中国,转眼已经是八旬老人,最年轻的也年过古稀了,嘿,彼此相聚一堂,对视一笑间,不觉眼中含泪,心潮翻涌,青春的骏马驮着报国的壮志飞奔而过,万水千山只等闲,不是吗,他们都是为了一个梦,一个建设新中国的热梦回来的,这个梦一做就是一辈子啊!最不可思议的是,这一群广东老华侨,当初都是偷跑回国的学生充满着传奇色彩......

   曾记否,上世纪五十年代初的马来亚(就是现在的马来西亚)吉隆坡火车站,一群华侨中学生开始登上前往新加坡的火车,将要在新加坡转搭客轮去广州,踏上报效祖国的路程,其中就有张月寿。他望出窗外,火车就要鸣响启动的汽笛,站台上只有稀稀拉拉几个送别的人们,霎时间,他心中那股绝然地要脱离家庭桎栲和挑战封建家长威权的勇气和激情,变成了铺天盖地的伤感,一腔男儿热泪飞洒在窗台上,那一刻,他几乎想要跑下车厢,抱住大哥痛哭一场,毕竟他也舍不得亲人,舍不得马来亚的花花草草,可是他一动没有动,是的,他要离去,为此他谋划了那么久,他一定要回到那个他梦想了无数次的祖国去,好像受到了一股莫明奇妙的使命感的牵引,使他感到他的祖国需要他,如同未曾谋面的母亲在召唤他!就在出发的前一天,张月寿写下了满满几页纸的长信投进了邮箱,对于他的父母大人来说,那就是一颗炸弹,张月寿想象着父亲读到信时怒发冲冠、浑身发抖的情景,他感到一个小孩子恶作剧得逞的报复的快感,可一想到母亲悲痛欲绝的号哭,他的快感变成了锥心的愧疚和疼痛,他啊他啊,他难道不是一个不孝之子吗!张月寿的父亲是一个老派的传统的中国男人,他熟读《论语》,常借用齐景公问政于孔子时的话教训儿子:你是中国人,你不要忘记老祖宗,孔子曰――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他的父亲也许最希望听到儿子的回答便是:善哉!信如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虽有粟,吾得而食诸?(“对极了!如果君不像君,臣不像臣,父不像父,子不像子,虽然有粮食,我能吃得上吗?”)

  当然这绝对是不可能的,当时马来亚是英属殖民地,在新派学校上学的张月寿,不但得到进步的中文老师的忧患爱国启蒙,也受到西式的公民素质教育的启蒙,对父亲以父权和夫纲管制家庭的作法异常反感,他认为父亲就是一个封建暴君,一个专制的大老爷,他约束着母亲的言谈举止,还特别重男轻女,不许妹妹上学堂,大家都被他压得喘不过气来......然而,这却不是张月寿“偷跑回国”的主要原因。当英国移民官例行盘问他为什么要回广州时,他说,请问你们的孩子为什么要回去伦敦?!为什么要想念泰晤士河?!说完他坦然地把自己的马来亚身份证交出来,扬长而去。是的,有一种乡愁是根深蒂固的,百年中国积弱积贫、落后挨打的历史,总是一幕幕地浮现在他的脑海中,反而激励了他对祖国母亲般的怜悯和报国之志。张月寿的心中,早就刻记了长江、黄河的样子,老师在课堂上无数次描画过的美好河山,成为滋养他报国梦想的温床。其实,张家大哥也有一个强烈的中国梦,所以在他的暗中支持下,也在那些爱国华人的资助下,张月寿成功地“偷跑回国”,中国从此多了一个赤诚的儿子,他却永别了父母双亲。在归侨接待机构的安置下,他跟一起回国的同学们一样,读完补习学校再上中学,并顺利考上了大学...妹妹曾经来信说,他扔给父亲的“炸弹――那封信――或多或少地改变了父亲,从那以后,家中的女孩子都可以上学堂了,母亲的家庭地位也提高了!多少年过去了,桃李满天下的张月寿作为一名杰出的英语教授、一个知名的政协人士,回访他少年时代的家园,双亲早已作古,只听院墙外雨打芭蕉,如泣如诉。他早已经忘掉了父亲的不好,只记住了他的一句话:你是中国人!你是中国人!

  早于张月寿几年“偷跑回国”的马来亚华侨青年中,有一个名叫叶成初的学生,他后来也成为了新中国第一代优秀的英语教师。叶成初的父亲18岁从广东海丰卖猪仔去了南洋,他的母亲13岁也从香港旺角的青衣去了马来亚,俩人结婚生子,叶成初是他们的小儿子,住在加里曼丹岛北部的山岜(即村庄)里,每家人搭起一户木棚子,之间隔有一块地,种着椰子、咖啡、红毛丹等,山岜附近有一个巨大的橡胶园。1942年,日军把战火烧到东南亚,童年的叶成初第一次见到了日本兵,几十个工兵竟然住进了他家木房子的大厅里,住了半年,每天到橡胶园去修筑工事。还有一个伤残的日本陆兵,只有24岁,听说刚刚结婚就被送到战场,他的腿瘸了,一脸病容,显然是被队伍抛弃了,天天睡在木屋子外边的香蕉树下,一到吃饭时间,就冲到叶家的饭桌,抓起东西就塞进口中,样子既狼狈又可怜。由于学校里的中文老师信仰共产主义,是马来亚的共产党员,经常讲起国内的抗日战争,叶成初对这些日本兵一开始就不怀好感,叶成初的父亲从头到尾就没有跟这些日本兵说过一句话。国难当头,当时的华人群体倡议捐资救国,有的毅然回国参战。小小的叶成初悄悄加入到卖花、卖香烟的行列中,把所得的小钱捐给抗日组织。1943年,日军在马来亚进行恐怖大搜捕,叶成初的父亲被当作抗日分子抓走,从此再也没有回来。多少像叶父这样的华侨为抗日而死,无法统计。1945年8月15日日本投降,据当时岛上的汉奸透露,若是再迟一个星期,这一带的人全部都会被毒死,这是日军来不及实施的一个计划。1949年的某一天,老师把一枝小小的五星红旗带到了课室,给每个学生都握了一握,还教唱国际歌,校长闻讯赶来,吓得脸色大变。而叶成初,第一眼见到五星红旗那一刻,他的心忽然一片光明...1953年,大哥瞒着母亲,把他送上了一艘大船,大家唱着《国际歌》,在黑夜的怒海中航行,从香港到深圳,走过罗湖桥,远远望见沙头角高高地飘着五星红旗,叶成初的眼泪夺眶而出......

  说到五星红旗,陈梓衡老师对此深有感触。在我见到的几位老华侨中,84岁的陈姨是较为年长的一个,1949年她在香港,与一大帮滞留在港的进步文人时有来往。当时,驰名粤港澳的粤剧名伶红线女,高胡演奏家刘天一等等粤剧老倌也都在香港。正当年轻的英国女王伊丽莎白二世治下的香港,华人地位低下,三人公开聚在一起就算犯法。有一晚,有人也拿来了一枝五星红旗,一群人如获至宝,在月光下的天台上唱国歌,扭秧歌,忘乎所以。陈姨说,飘泊在海外的华人,是没有祖国的人,就像孤儿一样,见到五星红旗,就有安全感!

  1960年正是国家困难时期,“偷跑回国”的华侨学生却多了两位:林仙菊和邱丽玲。两位风华正茂的女学生都是来自印度尼西亚,家境都比较好。林仙菊的父亲是橡胶王,生意做得很大,家人都怕她回国要挨饿受苦,然而林仙菊去意已决,家人只好送她一句话:不要后悔哭鼻子!回国后的林仙菊确实哭了鼻子,却不是因为后悔,而是感动和感恩。当时的广州人能吃饱肚子的没几个,菜市场上,一棵又长又粗像扫把一样的通心菜,大家都排长龙抢着去买。大学的饭堂里,林仙菊在吃白米饭,却发现其他的同学在吃苞米饭,原来是国家在照顾侨生。林仙菊一边吃,一边哗哗地流泪,她发誓,她要无条件地为祖国奋斗,贡献所有!而林仙菊确实做到了!再说邱丽玲,她从小在印尼的进步学校念书,她的舅舅早在1946年就从印尼回到北京,后来还参加抗美援朝,是新中国外交部第一代翻译官。1955年举世瞩目的万隆会议召开,舅舅陪同周恩来总理来到了印尼,当时邱丽玲只有10岁,她认为舅舅是爱国英雄,她暗暗地下了决心,要像舅舅那样光荣,要为祖国工作!“偷跑回国”那年邱丽玲只有15岁,明知道家人会反对,所以她先把身份证偷出来,却因为年龄不够办不到护照,于是心生一计,找到一位认识的大叔帮忙,跟他们家的护照附在一起办理,总算“蒙混过关”,先是乘坐“芝渣莲加”号轮船回到福建,数年后考入广州暨南大学,毕业后执教于广州真光中学,直到满头银丝,桃李满门,而初心不改!

  这些可敬可爱的广东老华侨啊!他们使我感到亲切,有那么一瞬间,却也使我那么的心痛!因为我想起了司徒美堂老人的回忆录《旅居美国70年》片段:“中国人去美国,是从1848年(道光28年)左右开始。听老华侨说,那时是乘坐桅船,航程从三、四个月到半年不定,快慢看天气。在船上,华侨自携咸虾酱佐膳,日久都生了虫,抵岸时胡子都几寸长,眼深面黑,海洋上浪大如山,许多人熬不过风浪,抱着桅杆从香港一直哭到旧金山,等到平安上岸,恍如隔世了......

  以上片段中提到的“老华侨”,不正是坐在我面前的这群老华侨们的先辈吗?不正是司徒美堂老人的先辈吗?他们曾经的苦难,就是我们的亲人的苦难,就是这片苍桑大地上的苦难!去国离乡的中国人啊,哪里才是家呢?以争取华侨权益和福利为宗旨的洪门致公堂就是他们的家!司徒美堂先生为这个“家”忙碌了44年,他心怀大爱,胸襟磊落,早年追随资助孙中山先生,他曾经说,“谁能出国家于危难,救人民于水火,我就拥护他,支持他!”而孙中山先生也曾由衷感叹“华侨是革命之母”。1925年10月,在司徒美堂等多位侨领的主张下,“世界洪门恳亲大会”在旧金山通过了将致公堂改组为致公党的决议,世界五大洲的致公堂同时响应更名。致公致公,致力为公,取其为国为民大公无私之意。致公党总部迁到香港,推举当时的前广东省长陈炯明先生出任总理,司徒美堂先生则任美洲总部主席......一晃就是90年啦!犹记1950年4月,在广州举行了致公党第四次全国代表大会,司徒美堂先生从北京飞回广州开会,看见被战火摧毁后又重新修好的珠江大桥,不由百感交集。一生壮怀激烈,满是桑梓之情!

  这些可敬可爱的广东老华侨啊!难道我还要问他们为什么要偷跑回国吗?不必了吧!我想起了老诗人艾青和他的诗――我爱这土地》:假如我是一只鸟,我也应该用嘶哑的喉咙歌唱: 这被暴风雨所打击着的土地 这永远汹涌着我们的悲愤的河流这无止息地吹刮着的激怒的风和那来自林间的无比温柔的黎明......然后我死了连羽毛也腐烂在土地里面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 因为我对这土地爱的深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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