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二舅父1971年1月从泰国寄予外祖母的一封家批,也是二舅父“过番”泰国后所寄家批保存下来的唯一一封。那时我还在娘腹尚差一月才出世,而母亲,这个二舅父过番还未出世的小妹妹,已嫁作人妇。
家批在母亲娘家人手中不知来来回回辗转了几多遍,粘了多少汗渍,终于被送到母亲面前,原因是信中二舅父郑重其事地提及了自己过番尚无谋面的细妹,“……吾妹出生时儿已离家无缘识面,这个小妹当为儿之最爱惜者,未知出嫁何处?……兹达春节来临,奉上港币捌拾内拨与大哥三位弟弟与细妹各拾元。”
这大概便是侨批之所以流转到母亲手里的原因。母亲是舅父们五兄弟唯一的同胞妹妹,信中除嘱妹妹寄奉照片,还注明在批款中拨10元予妹妹,时值春节前夕,岂不令人喜出望外。按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在旧时潮汕男尊女卑传统观念中,作为已出嫁的母亲,是无权留住男丁兴旺的娘家家批的,信中所述诸事,由娘家人转述便是,回批也由娘家人写后附去。然而,此家批最后却留在母亲手中并得以保存下来,个中种种周折已无人考证,就连母亲这当事人也语焉不详,岁月是杯健忘水。这封发黄的家批,虽仅短短四十多年,闲暇里,掸去微尘,品咂一段渐行渐远的光阴,却是生在潮汕侨乡这片乡土的我之幸,微距读侨批,虽未能一叶知秋,但这封批信有意义之处还在于它隐含了旅外游子以文抒怀、以文载乡愁的信息,也许从中能管窥这一写作群体的心理历程,以及潮汕侨民与原乡千丝万缕、魂牵梦绕的款款情怀。
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在外祖母的眼中,18岁过番的二舅父,无疑是快乐无忧的,他不是被卖“猪仔”,也不尽是为生活所逼。其时,双亲健在,兄弟五人,排行老二的他,尚未娶妻,过番对他来说,是捞世界,是放飞绚丽梦想的风筝。当他怀揣一个创业梦,踌躇满志随同穿梭于海内外的水客跨上远洋轮船,江风拂拂,衣袂飘飘,挥手辞别双亲时,他意气风发,喜多忧少,对未来充满憧憬的喜悦覆盖了离愁别绪。“无拖无累一身轻”,这是二舅父留给外祖母印象最深的一句话,而这句话,不知酸出了外祖母多少回相思泪!儿行千里母担忧,一者是羽翼渐丰、志存高远,一者是柔肠百结慈母心。
这一去,便杳无音讯。
期间,经历了多少风风雨雨,受尽多少磨难,我们不得而知。二舅父也一言难尽,在这封家批中,多少辛酸泪,尽在不言中。从充满锐气、心怀梦想、“挥手自兹去,萧萧班马鸣”血气方刚的小青年,到“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千般滋味,万般无奈,我想借用这两句古诗来形容再恰当不过了。
信的开篇,二舅父便述及刚刚过世的父亲,述及为人儿未能尽养老送终之责的种种难处与愧疚,而反复慨叹的是“出家容易归家难!”过番时二舅父虽只有高小文化,却习得一手好字,文章也写得顺溜,这在一同过番暹罗的乡亲里头已多有传闻,但也仅为耳闻,二舅父只字未提。如果说之前的一切均是传闻,不足为实,那么,二舅父这封批里无意透露的内容却印证了坊间传闻:
“……儿于年初奉上家批至今将近一载又是渺无音信,实负母亲大人暨诸手足。云千里遥,然本来在得知父亲生(升)西后理当奉与买些果品祭奠灵前以慰父亲在天亡灵,但有此想而无照行实有原因,尚祈母亲恕罪诸手足原谅。人生七十古来稀,人到老时终需死,此言虽是,但父母养育之恩既未能报且父亲临终尚无缘见面作最后之永别,教儿总不悲痛乎?儿在这里亦曾写过“出家容易归家难”一文,投登于泰国华文报,也曾把“出家容易归家难”编成潮州歌册在这里泰国丽的呼声广播播唱过,内容的写实有关生离死别也,正写中了自己的过程。现在想起那篇“出家容易归家难”,再想父亲只有暗自流泪……”可见远渡重洋的二舅父曾经是个文艺青年,热衷于向在暹罗的海外华文投稿,而这种文艺青年的经历,是二舅父发自内心的爱好么?我想那倒未必,自古文人多贫寒,二舅父七尺男儿漂洋过海谋生计,断不会赖此为业。而这封家批,短短尺牍,本已难尽心中意,行文中“出家容易归家难”却反复提及,可见二舅父的文艺成分,更多源于释放心中乡愁、郁闷。只身在外打拚,赤手空拳,从无到有这个过程谈何容易,纵有一腔苦衷,向谁诉去?青灯独对,唯有手中那管秃毫,方能一解相思愁。
对家国、亲人的思念,去家千里迢迢难,其间遭遇的种种困顿、挫伤、无奈与无助,这是昔年众多“过番”谋生华侨相似的体验。但在“报喜不报忧”的传统观念中,为了让亲人安心,免牵肠挂肚,这些都会被隐去,即便是遇到再大的坎,也自己默默承受,舔干身上伤口,再度扬航。二舅父也诚然如此,去重从轻,删繁就简,对未能尽孝无限愧疚的难言之隐,打住在一句“出家容易归家难”上。“何以解忧,唯有杜康”,这是中国文人士子选择的解压方式。我难以揣测二舅父当时面临的境况,但可以肯定的是他绝非消极之辈。他选择了文字作为倾诉对象,文字也为他打开了一条消解忧烦、排遣压力的通道。从一笔一划的毛笔字书写,到一篇篇言为心声的文章变成铅字,见诸华文报端,他疗治着自己落寞的心灵,也疗治着一个个远别家国游子的思乡愁。
无独有偶,诸多海外华文作家的诞生,启笔的创作初衷其实与二舅父都如出一辙,由思念家国亲人而诱发,进而抒写从祖辈那儿听来的祖籍国传统文化,或亲历见闻、人情世故、奋斗历程等等,以此抒怀解压。中间有些人随着岁月的慢慢推移,逐渐在所在国适应下来,不再借助于文字排解忧烦而断笔,另一部分则坚持了下来,并且越写越上轨道,从抒发小我情绪,到放眼大千世界,或作专门研究论著,逐渐发展为业余作家或专业作家。在我所接触的海外华文作家中,便有不少属于这一类型,如新加坡作家蓉子、新西兰作家林爽,马来西亚作家马汉(已故)等。潮汕历史文化研究中心2008年由中国戏剧出版社出版的“潮汕文库·近现代潮汕文学艺术简史丛书”《近现代潮汕文学·海外篇》(郑明标、翁奕波编著)一书中,海外华文作家便见洋洋一支,而这些,还不排除失联遗珠者。海外华文作家群能够甘守清贫,坚守阵地,源源不断进行精神创作,并且把它提升到一个文化层面,已非初衷之举能一言蔽之。因此,许多海外华文作家的文著,为我们了解华侨移民心迹、异国谋生历程、多元跨国文化凿开了一孔天窗,而越是地域的绝缘,在移民心灵投放的传统文化越趋于本原,它甚至很纯正地保留了祖籍国随着社会发展而消亡或式微的某些传统文化元素,这也是海外华文作品在艺术价值上难以逾越,却以另一种文化景观进入侨学研究者视阈的意义。
“……儿现在共四男二女,大女儿及长男次男三男在学读书,四男今年七岁,最小女儿今年六岁,下半年指望入学……”
其时,二舅父已育有四男二女。孔子曰: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而二舅父热衷于海外华文报刊发表文章,正是他从青年迈向中年的这个时段。料必人近中年的二舅父境况并不如愿,娶妻育儿,谋事置业,劳心费神,任重道远,初离家的锐气与宏愿虽未悉数被风吹雨打去,
却也尝尽人间百味,看尽各色脸谱,人生的答卷有了一定参数,夜阑更深,对月思乡,他一定一次次地陷入人生思考的课题,观照自身,感慨系之,思绪也由笔端汩汩凝结成文字:“出家容易归家难”!
“出家容易归家难”,这既是心声又是二舅父的一篇文章题名,虽无缘悉阅内文,但也能猜出一二,无非发乎肺腑真言。此后,二舅父在寥寥的家批中再无提及文学创作情况,或许于他,这不过是排遣胸中块垒而已,无意文学之路。但从其他华侨对二舅父“才子”之誉的口评,均赖于其亮相于暹罗华文报端的文章而言,久读而印象弥深。据最近莅汕出席“首届潮汕国际文学奖”颁奖大会的澄海籍新西兰作家林爽介绍,海外华文报园地相当有限,报馆刊登文章不单没给稿酬,用稿也甚严格,没有一定的拥趸以带动报馆其它收益,轻易是不给刊发的。二舅父能够有文章频频见诸报端,说明他的文章有感染力,能聚拢一定读者群。可惜,二舅父几易其所,昔年刊发其文的剪报并没存留,留下来的是他心底一个永不泯灭的文学情结。尽管在谋生路上披荆斩棘,无暇笔耕,对中国文字依然有着执著热爱,如今已是耄耋之年的二舅父,仍然喜爱阅读华文报刊。1986年秋,二舅父第一次偕同妻子儿女踏上潮汕、踏上生身之地牛埠这片故土,在外祖父、外祖母坟茔添上一抷新土,“十八离家耳顺回,骨肉相见隔阴阳”。
二舅父的这封家批,伴随着他的胞妹、我的母亲,走过葱茏岁月,一晃青丝飞白霜,岁月渐行渐远…… 二舅父断然记不起这封家批了,而我,做为他唯一胞妹的长女,也已及中年,巧合的是,与二舅父一样,我也与文字结上了一段尘缘。